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ST】隔海相望(柯克中心,AOS)


[对于小舰长一万个心疼和母性泛滥的产物,全篇八千一发完结]

[“Remember Everything” by Five Finger Death Punch]


      爱荷华,美国中西部的广袤平原,在此栖足之人的祖先多半来自于百年前西部大开发的拓荒者。他们坚韧,乐观,顽强,用近乎固执的精神在这片曾经的不毛之地安家立业。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说法,说这片地方长出来的小伙子,十个里有八个都会变成四处闯荡的愣头青。

      恰好詹姆斯·T·柯克就是其中的一个,大多遗传自他的父亲。这当然是出自母亲维诺纳之口,因为吉姆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母亲说什么,他便听什么。母亲说父亲是星际联盟的舰长,救了全船几百人的姓名,然后将自己留在了浩瀚无垠的宇宙里。年幼的吉姆不懂英雄和死亡这些词汇,只觉得爸爸一定是在群星间暂时定居,也许哪天就会回家。

      邻里四下的人都知道他是乔治·柯克的儿子,出生在距离地球几亿光年的穿梭机上。他们对他另眼相看,一开始是欣赏和羡慕,比如把他的容貌和性格和乔治做对比,比如替他设想未来。最后这些议论变成了指手画脚和肆意猜测,吉姆就仰着头,明媚而快乐地笑着,仿佛他们只是在说一个天马行空的故事。

      他走入教室的第一天才意识到自己的与众不同能带来怎样实质性的影响,同龄人异样而谨慎的目光,老师小心扶在他背后鼓励他上前的手掌。小男孩昂首挺胸,口齿清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他叫吉姆·柯克,希望日后与同学们成为朋友。台下的小孩子们悉悉索索,商讨着无数个话题,又产生了离奇的答案。

      人多是怀有恶意的好奇,他们似乎总是要去验证自己臆想中的事情,并在发现预期完美的事物不过如此后感到幸灾乐祸。含沙射影演变成唇舌相向,微小频繁的摩擦愈演愈烈。服软或认输从来没有出现在吉姆的基因里,他气得脸颊通红,后来被几个男孩互相推搡,倒在地上挨了一顿幼稚的拳打脚踢。小孩子的力量顶多伤及皮毛,所以等吉姆爬起来后,他有理由伪装出不小心跌下楼梯的假象。

      那天傍晚他第一次向母亲询问父亲为何迟迟不归,维诺纳只是叹气和微笑,向他指出头顶覆盖整个平原的苍穹。她告诉儿子,他的父亲确实在那片浩瀚的星海中,如果他认真地遥望,就能看到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蔚蓝眼睛。吉姆记下了,他同时记得那天晚上的银河是那般耀眼,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新的光点交相错杂,目不暇接。而这片真空的海洋又是那么深邃,从来都没有尽头。


      山姆比弟弟年长四岁,自然也懂得更多。他拥有任何一个青春期男孩独特的品质,叛逆,新潮,从不疲倦。柯克家的孩子从来与众不同,早在中学时期山姆在体育和科学方面就有突出的表现。而吉姆曾经无比崇拜自己的哥哥,像世间所有弟弟一样把自己的兄长理想化并加以模仿。

      对于吉姆来说,能找到一个用来追逐的目标和榜样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他每天抓着双层床的边缘把自己倒吊下来,只因为听说这样能促进身体长高。他尽可能地学习山姆掌握的所有技巧,也没少撞见哥哥某些面红耳赤的情景。他也得到了世间所有弟弟都会有的结果,冷眼,不耐烦地嘲讽和一次又一次的推开与拒之门外。然而柯克家的男孩怎么会放弃呢,吉姆学会了另辟蹊径,因而总能和山姆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旁人若是瞧见了他们,便会挥手一笑,说看啊,那就是柯克兄弟俩。

      他们住在弗兰克叔叔的家里,后者待柯克母子三人不薄,但时常会在人前人后对兄弟俩的父亲冷嘲热讽。母亲告诫他们不要往心里去,因为如果没有叔叔,他们就无法留在自己的家乡,只能被星联家属管理处分配到其它地域了。柯克一是年龄尚小,二是实在有些喜欢爱荷华一望无际的原野,所以格外地注意自己的言行。但山姆不然,他的年龄,阅历和尚未成熟却已经初露锋芒的思想,都不允许他在别人屋檐下忍气吞声。

      曾经有一次山姆问吉姆,说如果他要离开这里,弟弟会不会跟他走。一个柯克不能受别人束缚,他说,这不是我们的天性。吉姆当时没有当真,只是笑着,给了兄长一个自以为很酷的碰拳。

      当然了,他没想到山姆有一天真的会走。那是个晚上,确切地说是他十三岁生日的晚餐。本是一些无关痛痒的矛盾,但日积月累的火焰烧到了极致。已经年近成人的山姆断然拍桌离席把自己锁进了房间,任谁也叫不动。维诺纳被弗兰克拉着,吉姆也被迫坐在原地。再出来时山姆背着行囊,在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前拉上了吉姆。吉姆望了望自己的母亲,突然开始挣扎。他被粗暴地推开,撞到了门口的矮柜一角,后背钻心地疼。

      母亲过来查看他是否受伤,被男孩拒绝了。他就只能看着哥哥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里,被黑暗隐没不见。从那以后吉姆再也没见过山姆·柯克,他的兄长也化作了漫漫深海中的一缕星光,留下微渺的回忆和隐约的讯号。

      第二天,吉姆从车库里取出了本属于父亲的科尔维特,直接发动引擎开车上路。他将油门一踩到底,疯狂地加速,像亡命之徒正在逃离监狱的枷锁。平坦的公路一直延续到灰白的天边,身边沙土飞扬,如同海面汹涌的波涛。他随着音乐尖叫,欢呼,得意忘形。直到被当地交警逼的临时改道,又在即将坠入采石场矿坑前勉强跳车逃过一劫。面对警察时他的心脏还在狂跳,但他昂起头,大声地说自己名叫詹姆斯·提比略斯·柯克。


      十七岁,吉姆并没有像某些人预期那样成为名牌大学的优秀生培养对象,也没有以过人的天资被军事学院或者特殊机构直接录取。他的确聪明绝顶,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分析和组织领导能力。但他宁愿将这用于在酒吧中和某个火辣的女生约个一夜情,或者领着街道小巷中的各式不良青年打一场相对公平但不反对作弊的群架。

      酒精,烟草,毒品,性。任何这个年龄段的人所能接触到的最极端的东西吉姆都乐于尝试,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满足他对于肾上腺素的成瘾需求。他不止一次地将自己推到法律的边缘,却也遵循着类似盗亦有道的个人道德观,回回凭借用不完的运气化险为夷。用别人的话来讲,他就是个堕落的失足少年,糟蹋了自己的出身世家。继父对此嗤之以鼻,成倍而毫无掩饰地尖酸刻薄起来。母亲缄默不语,但也忧伤地一筹莫展。

      他成年那夜又去和狐朋狗友鬼混,快到凌晨才恋恋不舍地拖着几乎到极限的身体回家。维诺纳就在客厅的沙发里坐着,等她的儿子一进门,她就冲山前去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吉姆愣住了,没有反抗,但是在第三个掌掴袭来时他躲开,然后不轻不重地抓住了母亲的手腕。

      “你令柯克这个姓氏蒙羞,”维诺纳收回手,指着吉姆的鼻尖,气得声音颤抖,“你父亲…”

      “别跟我提他!”吉姆突然大喊,他的头还因为宿醉而昏沉,但思维依然敏捷而剧烈,“十八年了,我没有见过他一次,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个父亲!你现在和我谈起他,无非是要提醒我他的存在。是啊,他是个名人,留下了功勋和故事。但你被弗兰克百般欺辱的时候他在哪,山姆和我被虐待的时候他在哪,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在哪?!”

      维诺纳震惊了,她的眼眶红着,嘴唇发白。她和乔治·柯克的儿子此时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气,还没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那双本应在热烈中带着沉稳的蓝眼睛此刻燃烧起来,波澜不惊的海面下是滔天烈焰。

      吉姆说的是实话,也是他在心里淤积多年的迷茫。他在练习打棒球前先熟悉了相位枪的用法,别人家的孩子用父亲结实的臂弯荡秋千时,他在金黄色的田野中没命地狂奔。其它男孩能在危险临头时用父亲的名字给自己壮胆,但是他不能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在自己刚刚出生后就在黑暗空虚的宇宙里化作了尘埃。这么多年过去了,吉姆学会了用满不在乎的态度去掩饰一切,杜撰出一个坚不可摧的幻觉,再强迫自己去相信它。

      “你们就应该让我也死在太空里的。”吉姆说完,转身走进了房间里。

      他把自己反锁起来,跌坐在床上用双手抱住脑袋。良久,他蓦地站起身,在房间中狂躁地来回踱步。吉姆像个发脾气的孩子一样摔打自己的枕头,又痛苦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他在为方才过激的言论后悔吗,在为伤害了深爱的母亲而愧疚吗?也许是的。但是柯克家的孩子不能哭泣,他们只会独自承担所有后果,然后毫不在意地笑一笑,继续踌躇满志昂首阔步。


      克里斯托弗·派克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为时不晚。两人见面时吉姆被人揍得仰躺在桌面上,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这也许不是多么好的第一印象,但鬓角发灰的军官执意认为自己找到了正确人选。他为吉姆带来了全新的邀请,还有对于他父亲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相对准确的认知。吉姆一杯接一杯地给自己灌酒,但是头脑清醒得很。他拾起那个银色的星舰模型,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摆弄端详。

      迷失的孩子驾驶摩托离开高速公路的出口,披着朝霞奔驰在家乡广袤的平原上。他抛弃心爱的座驾,丢开过去的包袱,意气风发地立下豪言壮志,然后登上前往联邦学院的的穿梭机。他认识了脾气暴躁的古怪医生,穿上精神的红色制服,大胆地准备迎接任何即将到来的千万可能。

      吉姆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向一个人证明自己,这和儿时对兄长的模仿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他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迟到,翘课,上课开小差。但每每派克上将出现在教学楼里,吉姆总有种莫名的冲动,想要将头抬的高一些,脊背挺得更直,好像这样派克就能看见自己的确超乎常人的成绩和能力。他幻想过毕业典礼上他从派克手中接过勋章,抬手行一个笔挺的军礼,看对方朝他认同地颌首。这种欲望让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愿意挑战权威,以至于那个被所有人大呼惨绝人寰的小林丸号的测试,他是史上头一个敢来参加第三次的学员。

      命运总想把姓柯克的人推到风口浪尖,不知是戏弄还是冥冥注定。学院生活在第三年时戛然而止,按部就班的生活一下子被打乱。吉姆几乎是偷渡上了企业号,在天衣无缝的恰好时机从镇定剂中醒来,冒着过敏性休克的危险冲到舰桥,又在众声质疑和惊诧中被任命为大副。一切发生的太过戏剧化,他甚至都没有时间思考其间的合理性。但当他孤身一人在冰天雪地中挣扎,吉姆忽然想起了荣誉法庭上斯波克拿父亲来抨击自己行为时他心中那么一丝难以掩饰的酸涩。只是站在那里的他已经不是只会生气的孩子,他选择了轻蔑一笑反唇相讥。而现在,面对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挚友,他终于犹豫着询问那个世界的吉姆·柯克是否见过自己的父亲。他得到了答案,还有欣慰,解脱和小心翼翼的嫉妒。

      任职仪式上,他如愿以偿地站在礼堂中央,自豪地挺起胸膛。坐在轮椅中的派克微笑着仰头看他,吉姆稍稍勾起下巴,宣读誓言。他拥有了军衔,荣耀,先进的星舰。现在等待他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深空,在这寰宇之中有无穷变数也有无尽希望。吉姆坐在舰长椅中,掌舵施令,终究要去自己探索海平线的一端。

     年轻的血液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带来无穷的精力和行动力。他积极地执行任务,以极高的完成率和对章程无数的擦边球回馈每一次报告。当勇往直前变成鲁莽行事,善于挑战变成目中无纪,他也不甚自知,上级的批评反而让他更希望用成果来反驳他们墨守陈规的思想。这是一个死循环,最终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与一夜之间功成名就同时降临到身上的,还有自我怀疑与轻微的无措。吉姆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足够努力,是否够资格和父亲往日的事迹相提并论。父亲救了八百名船员的性命,他不会失去自己舰上任何一人。为了证明和确保,他一次次地身先士卒,承担不属于黄衫之首的责任和危险。奉献精神和自毁倾向只有一线之隔,身为首席医官的老友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他。吉姆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只是个敢独自在公路上高速飙车的男孩。孑然一身也落得潇洒自在,给了他不计后果豪赌的资本。

      事实证明失去的滋味是真实而难过的,也是痛彻骨髓的。克里斯托弗·派克的躯体在战火中逐渐冷却,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呼吸,却在斯波克深沉的摇头中彻底浑身颤抖。生父化作星尘时他尚在襁褓之中,没有经历过父辈死去的悲痛,而此刻的悲伤恐怕是有过之而不及。吉姆双膝跪地,将脸埋入派克沾满血迹的胸口。他的手指深深地扣进对方肩膀的布料中,任凭泪水决堤。他的落泪无声无息,甚至没有盖过心中叫嚣着复仇的声音。

      愤怒是一把尖锐的刀,是一瓶侵蚀心智的毒药。吉姆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到拳头里,狠狠地把仇恨发泄在已经投降的约翰·哈里森身上。几拳正中颧骨,传来不知谁的骨骼碎裂的声音。派克用单臂手杖支撑自己身体的重心,厉声训斥他草率的指挥风格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他抓住哈里森的黑发将他拉至近身,用膝盖结结实实地重击囚犯的胸口。派克烟灰色的睿智双眸闪着柔和的光,说他信任自己,他相信吉姆·柯克值得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好像在重复什么既定的机械运动,直到手臂肌肉酸痛无力,直到通讯官在耳边大喊他的职称让他冷静下来。克罗诺斯的风凌乱极了,夹杂着硝烟和灰尘,让人喘不过气来。

      肉体上的痛楚虽然暂时,但只要足够强烈便能唤起内心的情感。他被背叛,欺骗,抛弃;被气压差掀起于坚硬的地面上翻滚,被打倒在地咳出腥咸的鲜血。人毕竟不是一无所有的,他们的生命是自己最后的财产。身上承受的伤痛越多,吉姆在心中就越会思考和疑惑:派克气若游丝时的恐惧不无原因,而就算哈里森也是用尽伎俩不择手段地使自己活下去。那么父亲呢,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充斥着什么?一个人得拥有怎样坚定的信念,才能如此欣然地面对死亡?

      这些疑虑与彷徨在真正的危机时刻变得十分顺理成章,他打晕自己的轮机长,只身进入弥漫着致命辐射的曲速核心。高强度的粒子轰击他身体里脆弱的人类细胞,撕扯它们,摧毁它们,时刻榨干着他的力量。吉姆拼劲浑身力气蹬开错位的核心,核反应堆归位时发出的冲击将他远远甩出,跌落到机械山丘的底端。他的眼里里全都是斑斓的光点,四肢绵软无力,视野边缘开始泛起阴影。但他撑起身子,用膝盖和手肘顶着自己,匍匐着爬到了门口。然后他靠在玻璃上,与斯波克相视,抬手锁上曲速室的隔离门。

      疼,撕心裂肺的疼,四肢百骸间仿佛有无数蝼蚁在啃噬。渐渐地他不能够准确感知自己身边的一切,疼痛麻木了,身子轻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化作空气散去。他喘息,胸膛无助地上下起伏,呼吸都成了难以忍受的负担。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很害怕。但他同时知道自己为何而死,他随那些阵亡的船员一起逝去,也为生者的存活而死。

      这时吉姆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选择牺牲自己,而舰长之位的责任又意味着什么。斯波克告诉他企业号已经脱离危险时,他就醍醐灌顶了。一片恍惚中他看见海岸的宇宙中电磁风暴的光芒,遍体鳞伤的开尔文号朝几倍大的罗慕兰舰艇冲去。坐在舰桥中央的金发男人巍然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倒计时和愈发接近的撞击目标。他看见医疗穿梭机里的母亲满面泪光,却笑着,抱紧怀中的婴儿。与银色的星舰背道而驰的是数以几十计的逃生舱,为生存做着最终也是最强烈的挣扎,在希望中朝着生的方向进发。

      带着心中千钧落定的满足感,企业号的舰长吐出最后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吉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过去,现在和未来。人死后的灵魂会驶向空茫的大海,如缺乏一位智慧的领航者,便会迷失在空虚和寒冷之中。他感觉自己在一片汪洋大海中肆意漂浮,没有依靠和停泊。水面离他越来越远,斑驳的光影透下来,形成远古的玻璃瓦的光泽。海的深处是全然的黑暗,寒冷刺骨。忽然,他的身边虚影绰乱,闪过不同带着色彩的画面。但好像隔着水,隔着冰,隔着海底不知名生物半透明的骨骼构架在观察一切。他看不清,听不见,只能任凭压力挤出肺里的空气,身子像灌了铅一样被重力拖下去。

      一张柔软的织物将他网住,轻轻托起接着向上拽去。吉姆感到有温暖的波浪注入到身体里,血液跟着沸腾起来,带着生命的力量去激活早已僵硬麻木的四肢。眼前的画面虽然仍是支离破碎的光斑,但耳畔的声音清晰起来,似一千个人在狂呼呐喊,或者一个人在喃喃低语。

      男孩女孩?是个男孩。

      叫他吉姆吧。

      你的父亲当了十二分钟的星舰舰长,他保住了全船八百条生命,你能做得更好吗。

      吉姆猛地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去面对所有被他拯救也拯救了他的事物。


      葬礼和洗礼如期举行,克里斯托弗·派克的遗体按照个人遗愿被安排了深空葬。远途穿梭机载着他的骨灰驶往大气层外,到达太空中远离地球的某个随机的坐标,把那些灰烬撒播开来。在宇宙里没有相对位置和速度,灵魂最容易得到安息,也最能回归原子尘埃,成为某个星云的一部分。

      吉姆和其他人一起目送穿梭机离开,一起低头默哀,一起举手行军礼致敬。派克无妻无嗣,将从青葱岁月开始的全部人生都献给了星际联邦。他执行过危险的任务,流血负伤,退居指挥线之后。他曾经看好乔治·柯克,并在二十余年过后来到他的儿子吉姆身边,带这个天涯浪子找到了家。

      企业号的舰桥一如既往地秩序井然,人们在自己的岗位上各尽其责,等待舰长登桥后的进一步指令。吉姆走上舰桥,自然地坐在位于正中心的转椅里。他的身边是最值得信任的船员,他的面前是无穷无尽的宇宙边疆。好像一艘巨轮要驶向大海,不畏风浪险阻探索新的大陆。海,深不见底的海,变幻莫测的海,孕育并包容世间万物的海。

      宇宙是善变而充满挑战的,未知的星图上会出现怎样光怪陆离的世界他们从来无法预测。也许是生与死的冲击让每一个决策多了分量,也许是岁月的流逝水到渠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吉姆发现自己开始在采取行动前先行思考,处理多方面信息时也更佳轻车熟路。大多时候,舰长在舰桥上远比在登陆小队中有高价值,派遣一个分队去例行勘察没有生命迹象的星球足矣。不是所有外星种族都充满敌意,他们更多的是好奇甚至惊惶。谈和比战斗更加可取,外交手段也不全是纸上谈兵。他学会了官方辞令,学会了用恰到好处的微笑来表达足够的信心和诚意,学会了在大局面前权衡利弊。骨子里的行动力转换为果敢和坚毅,他带着企业号乘风破浪,探索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航行日志的录音积攒到一个新的文件夹里后,吉姆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宇宙中缺乏相对空间位置,但时间仍然是主宰一切的绝对。三十年前,他二十九岁的父亲失落在漫漫星尘间;三十年后,而立之年的吉姆立于众目焦点,带领舰队中最先进的飞船在茫茫深空中开拓新的旅程。在别人眼中他的成就足以和父亲比肩而立,而令人怅然迷惘的是,在他自己心里接下来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

      “你花了迄今为止的一生向乔治·柯克看齐,现在却不知道怎么活成自己。”

      莱昂纳德·麦考伊,认识他七年有余的医生一语成谶。吉姆坐在休息室的吧台前,一只脚踩在转椅腿上,把玩着手里半满的威士忌酒杯。他选择了沉默,然后微笑了一下,和老朋友举杯相碰。

      在他思考清楚之前,麻烦接踵而至,带来机缘巧合。企业号被拆解成不过可复原的碎片,坠落于山石林海之间;更加强大的飞船仍在建设中,毋庸置疑将会归于他的麾下。船员被未知的敌人俘虏,仅余的幸存者也失散在陌生领域;人们在阴差阳错之中重新凝聚,靠微弱的希望绝境逢生。灾难过后损失惨重,他们失去了很多人;新的朋友加入到了家庭中,他们找到了了穿越星云的航图。史上最年轻的舰长获得了荣升的机会,中将不必继续执行空中任务;他在指挥官面前礼貌地低头,拒绝了由自己递交且获得批准的申请。

      克劳锁着他的喉咙将他原地提起,面对强大敌人的无助感他现在都记忆犹新。他看着巴萨泽·爱迪生船长在录像中绝望而悲愤的眼神,一代天骄几度情绪失控,最终堕入仇恨和偏执的死循环。吉姆凝视着那卷视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柱由上至下地掠过。他不由得握紧了垂在身旁的手,落下眼睑,用无条件反射的吞咽来掩饰。从战争到和平,从英雄到恶灵,从富兰克林号船长到蜂群首领。宇宙由虚无和真空构成,一旦失去方向就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途。

      “他只是迷路了。”视线落在尘封的档案上,吉姆这么说道。

      那天即将结束时他终于决定和家里通个视讯,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母亲联系过了,最后一次见她还是住院的时候,而现在恰好有充足的理由和必要性。视频接通的瞬间吉姆顿住了,迟迟没有开口。维诺纳笑着眯起眼睛,用天下母亲都会有的慈祥眼神打量自己的儿子。然后她开口打破沉默,成功把愣神的吉姆拉回现实。

      母子俩随意聊了些日常的东西,维诺纳一般不过问吉姆在舰队的事情,而吉姆也正好想从繁忙的事务中抽身出来。谈话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彼得从背景里蹦出抢镜,脆生生地叫了吉姆一声叔叔。舰长乐了,就顺便问了问侄子的近况。上次见他时彼得还是个瘦小的金发男孩,但短短两年内骨骼显然伸展了不少。少年快活地应着,随后又风风火火地跑开了。

      吉姆难免注意到母亲眼底除过欣慰以外的其他情感,在视频刚开始时还没有特别显现。维诺纳一边说话一边端详吉姆,视线扫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认真回味他说的每一句话。她的眼眶逐渐红起来,但她一直忍耐着,直到后来实在绷不住地潸然泪下。

      “别哭啊,妈。”吉姆咬了咬嘴唇,逞出一个微笑,“今天是我生日呢。”

      “抱歉。”维诺纳也笑了,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的天啊,你真的太像你父亲了。”

      话题在这里停顿了几秒,接着朝截然不同的地方发展过去。他们又天南海北地说了一会儿,从爱荷华最近持续的旱灾和人工降雨计划,到约克镇有没有交通堵塞的问题,从家里的老式咖啡机突然罢工,到吉姆什么时候能找个女朋友。谈话最终结束在维诺纳那边的门铃声里,吉姆等着对方先掐断视讯,然后叹了口气向后仰躺,把自己窝进了转椅里。

      他的目光从天花板滑到全息屏幕上,摄像头还没有关闭,面前的仿佛是一张高清晰度的镜子。吉姆看着自己的面容,眨了眨眼。他一向又倔强又凌乱的金色短发变成了侧分,被梳理服帖趴在脑袋上。他的眉骨好像又深邃了些,欢笑和狭眸时候眼角不知何时爬上几条细微的纹路。他的嘴唇线条变得锐利,下巴更加端正了些。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偶尔闪过几丝落寞和忧伤,但大多时候还是平和而充满活力。好像一片海,波涛汹涌的海,潮落星升的海,三千米处有丝丝阳光的海。

      他站起身,转到落地窗的方向,面朝约克镇人工大气层外的浩瀚宇宙,这也是一片海。这片大海是无数先驱长眠的地方,沿着前人的足迹他们开拓新的航线。水手的坟墓上不会开出鲜花,但旅程中的记忆永远鲜活。量子的聚散分合间人们相遇,并肩而行,不去思考何时会是离别。父亲和兄长是否在海面的另一端等待,是否在某个港口盼他停歇,吉姆并不明确。他们就像海平线两端的两颗星子,相隔千万个光年的距离,在各自的轨道上遥遥相望。

      没人知道,乔治·柯克愿意牺牲多少去见证他的儿子长大成人;也没人知道吉姆·柯克在无数星尘一般的梦境中听到父亲对自己说:孩子,我为你骄傲。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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