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x_燕然未归

现在是下午七点四十六分十五秒，我坐在国航从北京到华盛顿的航班上，打开电脑建立了这个文档。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重新开始写作，我的手已许久没有触碰键盘，顶多是在社交程序里打出聊天的气泡。许是因为刚刚读完的一本书，严歌苓的《心理医生在吗》，或者我又在经历两年前使我不断创作的痛苦。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写作，用文字给心中的人物编撰戏剧化的故事。仿佛他们经历过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就能满足我自己内心的空虚，将死亡计划推到日后的行程去似的。

是时候写一些自己的故事了，大概吧。

国际航班向来熬人，十几个小时与上百个人被困在绝对密封的环境中，翻来覆去试图在座椅上找到不至于腰痛的位置。驱动千吨重金属的引擎功率强大，也带来了不可避免的噪音，再加上偶尔的颠簸与婴儿的哭闹，使睡觉离开了选择的范围。这种情况十分考验人自娱自乐的能力，有的把娱乐系统里的电影看个遍，有的自带书籍，有的四处走动，还有比如我在疯狂打字。

好吧，其实只有我在打字。

再过大约六个小时，这只金属的巨鸟就要降落在地球另一端某个国家的首都，届时我的手机就会自动更新位置，把时间调回前一天的下午两点。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你欺骗了时间，多换来了一天的生命。反方向的旅途则完全不同，你会发觉自己在飞机上无所事事荒废了两天时光，郁闷就油然而生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国际航班，事实上，过去的四年里我经历了三四一十二个来回。到最后，我们所有人都能掐着准点通过安检，大脑放空度过煎熬的是三个小时，再半死不活地闭着眼睛去海关录入指纹。最凄惨的莫过于暑假结束后的返校，陈旧的宿舍没有电梯，而我们每个人都两个小时前刚踏上这片国土，还有至少七八件需要搬上楼的超重行李。

我甚少与身边的人讨论自己的高中，一是这些故事讲起来太过冗长琐碎，二是我本身就不愿谈论恨意。说是恨意有些过分，但我的确不喜欢那个离最近的医院都要二十分钟车程的深山老林。三百多人挤在同一个地方久了，再轰动的新闻也成了索然无味。我恨自己的高中，不如说我厌倦了那里。而人们总有个共同癖好，即夸大自己内心所想，用最激烈，最极端的语言去评价无论是好是坏的话题。这一点，从“我的上帝，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可爱的东西了”这句话，就可以略知一二了。

说到底，这种癖好的罪魁祸首，大约是我们身为共情物种的多愁善感。一个人的情绪倘若无处发泄，长久憋在心中生根发芽，终有一天要酿出灾难性的后果。求生欲让我们揪住别人的领子，无论对方是否愿意承担，就撕开自己的胸口，要把那些情绪碾碎了扯烂了塞进对方的嘴里。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质问：看啊，我的痛苦，你感受到了吗。如果你爱我，就请救我出这片苦海吧。

其实快乐和痛苦是同源而生，至少这两种看似水火不容的情绪，各自发展到极点都是爆炸性的冲击。好比核裂变与核聚变，一个膨胀一个收缩，最后都会产生本身本不拥有的能量。我们渴望别人帮忙承担痛苦，自然也会在欣喜若狂的时候想到分享。令逻辑学家费解的是，无论悲伤还是喜悦，我们都倾向于暴露给最亲近的人。自身的痛苦是私密的，不能随便叫人发觉，否则羞耻心会跑出来作祟。而快乐，至少从自私的角度来看，也只能留给亲密关系。毕竟如果有什么喜事就上街大肆宣扬，这人恐怕要被当场扭送到精神病院去吧。

我没有倾诉欲，至少有也是微乎其微。

每当人问起我为什么这么说自己，我从来都不知道如何作答。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陈述句，一个经过多年观察分析得出的结论。如果这些文字能被称为倾诉欲的另样体现，那也无妨了。不管是与人交谈，还是记录此刻的思想，其结果都不会是“释放”或者“缓解”。这更趋近于整理，就像把乱糟糟的文件归类入档后它们不会消失，只是便于浏览罢了。

以上的种种，包括对自己的过度省思和近乎数据化的分析，都是我闲暇时的自娱自乐——啊，这就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意义吧，为了在漫长的旅途中找点事做。因为就算逐一记录下来，它们也不会被扔到九霄云外去。它们仍将伴随我，在失眠夜来丧，端着手机翻阅相册，或者等车等到昏昏欲睡时，出现在我的大脑里。我无法忍受无聊，总要给自己找些事做，即使看起来我只是在神游发呆。我的大脑需要运作，我的思想需要叩问，如同客观时间内钟表里精确吻合的齿轮，不知疲倦永无宁息。

爱发牢骚的人大多很闲，真正疲于奔命时谁也顾不得思考人生。等我下了飞机，提着行李看着导航寻找订好的民宿，或者在十分钟内生死时速跑到另一栋建筑里赶着上课时，大抵就不会有这些胡乱的思考了。

这个自然段的开头献给突然亮起的机舱灯光和大屏幕上的放松健身操，可惜我没有碧海蓝天，阳光沙滩，我只有完全密封的金属容器和好几百号人的呼吸作用。做完操才有饭吃，我已经饿了。圈在脖子上的飞行枕卡得人颈椎僵硬，摘掉。盖在腿上的毛毯有股奇怪的味道，披着吧，冷。脸上出油了，降落前去卫生间洗一把或许能清爽点。

对了，刚起飞时空姐不慎把橙汁泼在了我这一整排的三个人身上。

我想洗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