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杂忆】燕然未归


     燕这个字,乍一看很不适合我。雀形目燕科,形小,翅尖窄,凹尾短喙,足弱小。这是一种小巧的鸟类,勤快,精明,让人联想到快乐的小姑娘。黑色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红花,在春光中笑得灿烂。纤细的身形在短裙的衬托下,俏皮活泼。

     反观我,一米七几的个子,肩膀宽到撑得起男款西装,身材倒也不胖但是绝对说不上苗条。我不爱散头发,不爱穿裙子,不喜花饰妆容。我时常冷着张脸,独来独往,丝毫没有燕子的那种春风般的精灵古怪。像小型雀类与同伴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情况,除非是有目的而为,否则大概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了。

     我曾无数次问过父母,为什么给我取了燕作名字,得到的答案无非是我出生在惊蛰时分,与春燕有关罢了。而像我这种从不相信名字定命运论的,自然也不会接受这个字对我有特殊好处的解释。

     上小学前我住在城外,一个对当时的我大过整个世界的小区里。小区外侧有个洗车行,也不知道是不是窃了上天的灵气,竟有一对家燕在门楣下筑了巢。我曾在大人的陪同下去看过,年隔久远但记忆犹新。我小时候个子矮,站在下面仰头看得脖子酸,被父亲抱起来才能看得清楚些。

     我记得那对燕子动作快极了,黑色的小翅膀迅速翕动成一片虚影,轻巧地落在巢穴边缘。巢中的幼鸟张大了和身材完全不成比例的嘴,发出短促清脆的声音讨食。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燕子已经把什么东西塞到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嘴里,急速飞走了。这对夫妻是分工合作,不过一会儿又能飞回来,把食物填到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大嘴里。

     我看得要着了迷,从那后经常吵嚷着要去拜访那家燕子。大约一个月后,我惊讶地发现,雏鸟不见了。我慌张地询问,怕是被野猫叼了去。但是母亲笑了,告诉我那是雏鸟出窝。我不死心,又问那小燕子什么时候回来。

     “等它长大了,就自然回来了。”

     那时的我只觉得这句话好有道理,点点头相信了。等过了几年又觉得好笑,幼鸟长齐了翅膀就该飞走,去自己闯荡世界。到后来他们也会成家立业哺育后代,怎还有回头的道理。

     上小学后,我愈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为别的,就因为这笔画实在是太多(至少对于一个刚学写字的孩子的确多)。尤记得开学第一天老师要求我们每个人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十遍,我硬着头皮写了五六遍就死活不肯写。有个叫良天的男生跑过来拿着作业本得瑟,险些被我一拳招呼在脸上。

     回家后,我把本子和笔一扔,毫不保留地表示了我对自己名字的不满。我妈就把我按回椅子上,一记眼刀甩走在一旁“不想写就别写了呗”的我爸,开始把着我的手,硬要我把那十遍好好写完。我从小是怕我妈的,所以当和我一个阵营的爹地都不管事时,便只好哭丧着脸屈从了。她教得甚是认真,每个笔画的顺序,部首偏旁间的排版。而十分不尽人意的是,我的字到现在都是鬼画符,所以如今我回头想当初被教写名字的历程,只觉得白费了母亲一片好心。

     鬼画符归鬼画符,能看懂才是硬道理(虽说我字写急了自己都认不清吧)。我就这么凭着一手烂字一路混成了班里的语文课代表,作文还居然写的不错。上了五六年级后大篇幅的写作,苦了我们这些字迹不好看的。我永远忘不了我妈拿着我的作文纸指指点点,说着要是我肯把字写好看点这分数还能上去两分之类的话。

     等我年龄大了,接触的书本功课多了,才知道燕除了鸟类还有其他的意思。比如燕京啤酒,夏天的时候我爸会穿着灰色的跨栏背心打开冰箱拿出一听,等我捂好耳朵后彭地一声打开;再趁着妈不在,在我的央求下给我尝一口。比如燕莎商场,一个我进去了就会晕头转向,没个人领着就绝对走不出来的地方;我这人对逛街没什么喜好,甚至还有轻微的烦躁和抵触。

     又比如,我上初中后,从古诗词里读到了这么一句: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老师讲燕然,是指燕山以北的少数民族。多是羌胡人种,他们在草原上生活,过着游牧的日子。这些人会时不时入侵中原,万里长城就是为了阻挡他们建立的。我一边记着笔记,一边就琢磨了起来:我是满族,那可不可以说我是燕人的后代?

     可能是觉得我大到足够理解这些东西,父亲便抽了很长的时间,给我讲家里祖上的事情。从我爷爷,到爷爷的爷爷,再往上推算到早已成为碎片的满蒙老姓。他讲得声容并茂,我听得懵懵懂懂,但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慢慢解开。曾经小时候觉得写的心烦的字眼,渐渐多了一层喜人的韵味。

     于是,我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名字真正的释义。北国风光,塞外边疆,广袤草原,风雪严寒。那里的人们世代流浪,追随风向和季节,驰骋在比风雪更迅疾的快马上。冰雪和寒冷练就了他们一身铁骨,但他们也会掀起毡房的门帘,在火炉的光芒中抖落身上的雪尘,朝家人张开厚实温暖的臂膀。我大概发现自己打小不怕冷,如鵟鹫般桀骜不驯的性子是从何起源的了。

     无顾盼嫣然之态,自有勒铭燕然之姿。

     美国新英格兰地区冬季多雪,在这里呆一阵子,仿佛也要染上了上世纪拓荒者倔强的性格。在一片天寒地冻中,我摘下了风衣的帽子,任凭成团的雪花砸落在脸上。这种寒冷的地方,家燕一类的候鸟是断断不会主动前来的。因为这里不会有人手把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也不会有人花数个小时的时间为她讲述家族过去的故事。燕雀的翅膀经不住风雪的打磨,只有鸿鹄的羽翼才能振翅高飞。

     我没来得及再度探访过小时候居住的那个小区,也不曾知道那家燕子是否还安居乐业。从前在书上看过,家燕有高超的导航技巧,凭借着生物本能,它们能在次年春季时准确找到自己的旧巢。我从不相信雏鸟在翎羽初丰时能有对于家的留恋,但或许等长大之后,她自然就会归来。



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日于宿舍

燕然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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