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ST】逆水行舟(Mckirk, AOS)

[主要角色死亡预警]


      酒吧里人很多,噪杂无比。柯克走进来,慢慢地穿过人群,来到吧台一角的空位坐下。他把手臂放在木质的桌台上,现在酒吧很少有这样实木的构造了,聚乙烯混合硅化物足以造出结实的材料。那样的桌子耐温防水,同时苍白而冰冷,像是实验室里标配的台面一般。

      酒保把杯子放到清洗架中,转过身来朝他微笑。柯克要了一杯田纳西威士忌,加冰,三指宽。他把因为室外空气而冰凉的手掌盖在自己的额头上,盯着绛棕色的桌面出神。不一会儿他的酒来了,玻璃杯被轻放在木头上,在均匀力道的作用下滑行了几英寸,发出悦耳的摩擦声音。

      柯克将手从额头上移开,拿起酒杯送到嘴边却迟迟没有品尝。事实上他想点一些更烈的东西,连续几发的那种,迅速把自己灌醉然后随便倒在哪里不省人事直到天明。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波本酒的香气刺激着他的鼻子,产生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还是没能喝进去,只是放下了酒杯,手肘支在桌沿双手抱头。他早已磨出枪茧的手指在自己的半短发里摩挲着,停在一个纠结的角度,带下几根轻薄的金色细丝。曾几何时他觉得买醉是世间最好的良药,但现在他明白了借酒消愁有时候不那么有效。

      靠近门口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流浪汉,也是本世纪的稀有物种。在高度发达的福利制社会中,庇护所遍布城市的大街小巷,无家可归的人随时能找到留宿的地方。柯克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人。流浪者穿着烟灰色的夹克,水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蜷起身子窝在角落里,帽兜盖住了大半张脸。他的手里拿着一个狭窄的,巴掌大的金属物。柯克隐约记得那叫口琴,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上世纪流行过的乐器。

      那人正把琴含在嘴里,左右滑动,腮帮一鼓一落。柯克这才意识到他在演奏,而自己刚才并没有集中注意力聆听。他缓慢地眨眼,把视线周围凌乱的光斑和嘈杂人声驱赶走,然后凝视着流浪汉的动作。渐渐地,他听到了东西。先是几个零散的音符,然后是成段的旋律,汇成一首歌谣。

      这曲子有些年头了。


      莱昂纳德·麦考伊从身后走过来,一手拍上他的肩膀,一手拎起用来占座的外套,将自己安顿在吧台旁的高椅上。吉姆刚刚咽下一口酒,喝得急了些,被呛到后轻咳了两声。于是搭在他肩头的手就顺便滑到后背上顺气地拍了拍,然后麦考伊伸手招呼酒保叫了和他同份的威士忌。

      “怎么,若不是我来找你,你每年的生日就打算自己过了?”医生的眉毛挑得老高,拉长声音也不怕别人听见。“少喝点,别指望我把你架回去,你沉死了。”

      “你以为我在遇到你之前都是怎么过的?”柯克咧嘴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损了对方半天,最后柯克不得不搬出女人缘的王牌来压制对方,换来了麦考伊大大的白眼。然后他们笑了起来,举起酒杯仰头一口干了所剩无几的液体。柯克把两个空杯并排摆好,向吧台内侧推过去,示意酒保再加一份。

      小酒吧里人不少,可能是因为天花一角的小屏幕上正在直播的棒球比赛。球友大多都爱热闹,便找个地方聚起来,一边喝酒一边为自己的球队欢呼。柯克更喜欢拳击,麦考伊对体育没什么兴趣,虽然他曾经提到过自己儿时的梦想是当一名篮球运动员。所以在等酒的时候,两个人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屏幕,就又继续聊起天来。

      “我的小学旁边有一片圈起来的草坪球场,”麦考伊回忆着,把视线从比赛转播上移开。屏幕中的运动员正在一片半透明的白色空间里奔跑呐喊,周围的观众掀起层层人浪。“比这个接地气多了,我真怕电脑一个故障那些可怜人就会把球棒挥到队友脸上。”

      “你得学会信任科技,老骨头。”柯克拿过被续满的酒杯,啜饮了一口。

      “我现在是一艘星舰上的工作人员,你觉得呢?”麦考伊嗤道。

      柯克哑口无言,撇了撇嘴。麦考伊得意起来,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其他的事情。他适时在段落间停歇,给另一人插嘴和评论的机会。医生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讲话的时候没有皱着眉头,也没有焦虑症一般地语速加快。他的身子放松地含着胸,不算修长但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被磨得发光的实木吧台上随意敲打。

      待麦考伊告一段落开始喝酒,柯克自然接过话茬。他不太会讲故事,也不喜欢回忆,就天南海北地聊起了未来的设想。宇宙,外太空,正在申请中的另一轮五年任务。一向深空恐惧的医生不出所料甩给他一脸嫌弃,还有几个尖刻但无伤大雅的挖苦。酒精很快在两人的血管里弥漫开来,麦考伊喝的比较少只是微醺,而柯克开始觉得浑身发热,并对周围的人群感到排斥。

      他们站起来,付了钱,准备出去走走。柯克顺手把座位让给了一名年轻的女性,对方朝他甜甜一笑并道谢,却在刚要落座时被另一个男人抓住了手臂。

      “你是在对我的马子献殷勤吗?”说话的是一个留着胡子的高大男人,头发剃得很短,身上一股酒气。从他的穿着能看出来两人是情侣,并且都是棒球迷。

      “放轻松,朋友,任何美丽的女士都值得被爱护对吧?”柯克先是皱眉,随后温和又自信地勾起嘴角。他早就过了随意打架的年纪,更何况今天麦考伊在场,大家的心情又是难得地愉悦。

      陌生的男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可能还想给柯克一个下马威。“听好了,黄毛小子。”他说,“以后少管别人的女人,你这个婊子养的怂货。”

      柯克的嘴唇抿了起来,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又慢慢松开,脸上的表情逐渐冷冽,但还是笑着。他感到老朋友在身后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叫他不要计较走人便是。麦考伊是个医生,他不喜欢暴力。

      “你说我什么?”柯克还是问了回去,身侧传来麦考伊轻轻的叹息。

      “我说你是婊子生的,婊子,听见了吗?”那个男人以为自己的对手被羞辱到了痛处,一把揽过他的女朋友,哈哈笑了起来。他的下一句话还没出口迎面就招来了一记重拳,柯克先发制人,并在继续攻击前把那个女人拉开推给了麦考伊的方向。

      柯克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酒馆斗殴了,虽不是常胜将军但也容不得人小觑。在接受星联军官训练前他就知道如何出拳,如何格挡,如何利用速度优势和寸劲来猛击别人的弱点。他的格斗招式就如同本人一样,大胆,新奇,毫无章法而难以预测。

      旁边又过来两个人,看来那个男人也有朋友。麦考伊咒骂一声把那个女孩交给旁边围观的群众,然后冲过来挡下一个人偷袭柯克的拳头,握住那人的手腕将他的肘部扭到身后按在桌子上。但是医生的力量不够,立刻被人掀了起来,撞在桌子的一角挨了几拳。柯克急了,三两下撂倒面前的对手,也把混战升级到了新的层面。

      所有的群架到最后都会两败具伤,没人占到便宜,也没人愿意认输。柯克和麦考伊被安保人员一边一个拖出了酒吧,直接扔到了大街上。而他们身后的室内,三四个酒客捂着肚子手肘或者鼻子倒在地上哼哼唧唧。

      “行行好,给我一天,就一天!让我不用被你卷到乱七八糟的麻烦里然后还得给你擦屁股!”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气得,乡村好医生麦考伊的脸涨的通红。他一手拎着从酒吧里捡回来的,他一向随身带着的便携急救包,一手抱着两罐从路边零售机里弄来的冰镇啤酒。

      柯克坐在地上,靠着墙壁,正在用手背抹去鼻翼下的血迹。麦考伊把东西放在一边蹲下身来,掸开金发男人不老实的手,习惯性地检查了他的瞳孔和已经止血的鼻子。柯克刚想开口反驳些什么,就被麦考伊用冰凉的啤酒易拉罐按在了颧骨上青肿的部位。他被冰得大叫了一声,又在对方机关枪一般的眼神里不得不乖乖地伸手自己按着。

      他们身处一个偏僻而干燥的小巷里,都市的灯光被屏蔽在转角处。这里唯一的光源是两人面前的一小堆散发着红光和热度的废弃金属板,这是柯克在等麦考伊回来时用自己身上相位仪加热档弄出的杰作。企业号的舰长和医疗湾首席,星际联邦高级军官,此时此刻像两个流浪汉一般围着堆篝火坐在酒吧旁的暗巷里,柯克还在用啤酒罐来冰镇自己的脸。

      脸颊上胀痛的感觉慢慢被低温麻木缓解,柯克偏过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老朋友几眼。对方身上没什么挂彩的地方,只是手背关节上有几处擦伤,已经被他自己抹上了消毒的凝胶。麦考伊坐在他的身边,双眉紧锁目视前方,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柯克恍惚记得少年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情景,只是那时他是孤身一人,没有冰镇啤酒也没有火堆。

      “谢谢你刚才帮我。”柯克说道,眨了眨眼睛。

      “不然呢,观摩你被揍的屁滚尿流再拍照发个推?”麦考伊没好气地回应,看都没看身边的人一眼。

      “能不能盼你舰长点儿好?”

      “能不能给你医官放天假?”

      “我们现在就在放假呀。”

      “那是因为今天是你生日我强制你休了个班次。”

      柯克嘭地一声打开了本来用作冰袋的啤酒,递给麦考伊,又去开另一罐,后者长叹一声接过易拉罐,拿在手里转了一圈。

      “于是祝我生日快乐?”柯克把罐子往空中举了举,露出微笑。

      “祝你下次干架别毁了那张俊脸,”麦考伊和他碰了杯,“放在舰桥上还是挺养眼的。”

      “这是在夸我吗?”

      “就当是吧,你个自恋狂。”

      他们默不作声地喝起来,柯克刚喝了一口就呲牙咧嘴地看了眼标签。哦当然了,这是无酒精的,的确健康但口感实在不敢恭维。麦考伊的表情暴露了他为自己购物决策而后悔的内心,他勉强咽下自己嘴里那口,就把易拉罐放在了一边。两人又并排坐了一会儿,盯着红热的铁片堆各有所思。

      “你知道的,吉姆,”片刻后,麦考伊首先打破沉默,“我们不年轻了。”

      “是啊,我今天又老了一岁。”

      “那你仍然打算一直这么下去?我不是说在酒吧和人打架,我是说在星舰上,宇宙里,无家可归地漂泊。”

      “探索,”柯克纠正道,“那叫探索。以及是的,直到我死我都想待在企业号上。”

      麦考伊看了他一眼,没有惊讶或者疑惑,只是那种富含理解但又略显忧伤的神情。他们互相对视,然后抬头,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间去看那漫天银河。说是银河,其实在城市的华灯下也只剩稀疏的几颗亮星。在这些星辰中他们到访过的足迹不到千分之一,还有太多是深奥且无法理解的。

      “你不会死的。”

      “我知道,因为你在我身边。老天估计嫌弃死我了,想想看,上次你可是真的把我起死回生了。”

      “我逆转过太多这种事,上帝那里肯定给我记了本帐。”

      “从来没听你说过自己信教?”

      “如果你像我一样行医二十载,上帝也就只能变成口头用语了。”

      “所以说啊,无论多少年过去,每当我看见别人口中无边无垠的宇宙,”柯克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握又收回,好像擒住了整片星海,“我就想去看个究竟,只因为它在那里。你知道的,就算是逆着洋流,企业号也能载我们过去。”

      麦考伊无奈地吭了一声,表示自己对太空仍旧没什么好感。医生把视线重新移回到比较有安全感的地面,也就是那堆微弱的火星,忽明忽灭地闪烁着。柯克转头,在朋友的眼睛的反光里发现了另一片景色。麦考伊榛绿色的眼睛在微光下折射出深邃的暗色,仿佛巨木之森。

      “有篝火有啤酒,接下来该唱歌了。”柯克突然灵光一现。

      “你脑子被打坏了吗?”麦考伊嗤之以鼻。

      “拜托,老骨头,这会很有意思的。”蓝眼睛的舰长笑了起来,用力揽过朋友的肩膀。

      “唱什么,生日歌吗。”

      “有点创意好不好!”

      “那你说什么?”

      “听你的,你起调,我跟着,只要不是生日歌什么都好。”

      医生的鼻子皱起来,柯克太了解他了,这是他每次发完牢骚又点头妥协的前兆。果不其然,医生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用手指在膝盖上打了几个节拍,轻轻哼唱起来。这是一段简单得过分的旋律,歌词也单调而重复。这曲子有些年头了,好像来自几个世纪前某个河边乡村的童谣。

      麦考伊的声音不能说算磁性,但也确实独具特色。他唱起歌来嗓音低沉饱满,声线平稳,偶尔跃出几个意外的颤音和换气的嘶声。他看似唱得漫不经心,但最后投入进去,再平和的声音下也能听出端倪。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一名医生,可以用语言来描述生死大义的医生,而这首歌来自一颗饱含热情又受过伤,踌躇着无处宣泄的心。

      那时的柯克不知道,多年以后当麦考伊松手坠入宇宙真空中时,他会多么希望这首歌的歌词能够有实际意义。

      柯克永远忘不了这一天,他闭上眼睛,不顾一切地放声唱着。他看到密西西比河在平缓而义无反顾地流淌,河畔的森林静谧深邃,充斥着生命的种种美好。他知道麦考伊就在身旁,但一切都太过虚幻,仿佛随时要被收回天国。


      划呀划,划小船

      缓缓顺流下

      开心吧,开心吧,开心吧,开心吧

      人生不过一场梦


      “…不过一场梦。”

      口琴显然年久失修了,声音有些嘶哑和干涩,但是足够清晰。音乐戛然而止的时候柯克还没从回忆中走出来,也没有发现面前的酒杯早就被自己喝干。他的手掌抚过实木的吧台桌面,感到暖黄色灯光下蜜蜡一般的质感。

      田纳西威士忌的后味很强,刺激的他突然有落泪的冲动。然而那个名字也呛在了喉咙里,烈如醇酒。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精神恍惚地推开人群走过去,在路过那名无家可归者的身边时停顿下来。前一秒还是音乐家的人放下口琴,抬起头来,神情平和而忧伤。柯克这才看清那是个年轻的男性,也许还没有自己的年龄大。更巧的是,这人也有一双如南方阔叶林一般幽深的榛色眼睛,在阴影交错下有一种奇特的美感。

      “抱歉,先生,我打扰到您了吗?”那人问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哦不,”柯克说,“不,请继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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