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

【ST】幸存者 -03-(封锁线续篇,McKi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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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名儿科医生,顾名思义地,麦考伊很擅长处理有关儿童的事宜。相比起和成年人交谈,他在与孩子共处时反而更加游刃有余,好像天生身上就带着可以让那些一进医院就胡天混地的小恶魔们俯首贴耳的特殊气场。他懂得如何在护士取血时转移孩子的注意力,也知道该怎么向拒绝吃药的小病患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药物的作用。总之,他热爱这种工作,而且在行业内也小有名气。

      然而这并不代表这份工作总是愉悦的,麦考伊对此深有体会。面对一个重病缠身却依然笑得开怀的孩子,和面对一名同样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老人,甚至遭遇横祸身受重创的青年,都是截然不同的境遇。生老病死乃医家常事,但医生们禁不住会去想像一下如果那么。无论一生跌宕起伏还是风平浪静,寿终正寝的人都归于圆满。在中途戛然而止的固然会引起惋惜,但也只能感叹时运不公。可是对于瞳仁尚且清澈的儿童,他们的人生甚至都没有开始。所以在尽全力治疗的同时,麦考伊心中有时只会剩下一个念头:活下去,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所以当医生看见这次的患者是一名十多岁的少年时,他复杂的心境或许就得到了解释。

      麦考伊抓起急救包从车上跳下来,扶着胸口的听诊器朝前跑去。道路边上聚集了很多人,大部分都是不明就里的过客,七嘴八舌地争论着,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几名制服警察已经在劝阻人群,终于为急救人员疏通了一条道路。血液气息扑面而来,附带着唏嘘嘈杂的人声。

      “十分钟前接到的报警,说有人跳楼,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为医生开路的警官很干净利索地报告情况,“大概五层楼,人还有气,所以就叫了医疗支援。”

      “我知道了。”麦考伊点头,三两步走到伤者身边,单膝跪地,伸出两根手指按上对方的颈动脉测试心跳。“把无关人员都清走,我们需要空间。”

      警员简短答应,立即投入了疏散人群的工作。

      从高层坠落的男孩也就刚上高中的样子,一头浅棕头发被血液染得凝固扭曲,俊朗的五官也全部被猩红覆盖。情况不是很乐观,意识全无,脉搏清浅,已经进入休克状态。呼吸道有积血,双侧肺暂时无杂音。从侧面观察颈椎并未遭到明显损伤,但颅内出血的情况无从知晓。左股骨明显畸形,可以确定骨折。

      “把担架拿过来,准备两袋静脉滴注!”麦考伊朝不远处车上的同事喊道,一边从急救包里翻出颈托为男孩戴上。他找出插管器械,换到正对头顶的位置,准备进行气管插管。然而可能由于撞击造成了颌骨脱臼,患者的牙关紧咬,无法从口腔入管。麦考伊侧身掏出手术刀,熟练地在声带下方的气管软骨上做了一个纵向切口,把管道推了进去。

      在警方的协助下,围观的路人已经开始散去,另一名急救员也带着担架跑了过来。麦考伊和对方首尾合作,倒数三声后把伤患侧身,待担架在他身下就位后恢复平躺。然而这时男孩突然猛地呛吸起来,胸廓不自然地舒张,却没有呼气的动作。

      “张力性气胸。”麦考伊说着,伸手接过搭档及时递过来的针头。手指在患者锁骨之下轻按确定位置,他把针准确刺入第一和第二肋骨间的缝隙。伴随着空气泄出的鸣音,男孩的胸膛开始正常起伏。在此操作期间,另一名急救员也刚好把气囊固定在了麦考伊刚开出的人工气道上。

      由于伤者年轻,失血量又没有达到危险地步,麦考伊就先暂停了快速输液的指令,以防升高的血压会给颅内可能的损伤造成压力。他把手指放在男孩左脚踝关节处,花了两秒时间试图找到位置。“我摸不到脉搏了,”他皱眉,迅速换了个位置到患者脚下,又招呼自己同事,“骨折压迫了动脉,帮我正一下他的大腿。”

      刚好绑完担架固定带的同僚很配合地扶住伤员的骨盆和股关节,麦考伊则一手按住其膝盖将其微微抬起,另一手探到大腿下侧握稳。估测着骨头折断的角度,他控制着力道一抻拉,扭曲的股骨就在一声脆响后归了位。

      “告诉医院腾出一个独立的创伤室,并准备接收可能的脊柱与颅骨损伤。”也不管手套上的血迹,麦考伊抓起衣领边的对讲器说道。与此同时他已经在帮助同事将患者推上了救护车,正抓着把手准备进入车厢并关闭后门。

      医生关门的动作在近处传来的喊声中停住了,一个与伤者年龄相仿的男生冲破了警员的阻拦,朝救护车跑了过来。他的嘴唇颤抖的很厉害,眼眶发红,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视线不停地越过急救员的肩膀向躺在担架上的男孩看过去。还没等麦考伊发问,他就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悲伤。

      “他叫维克多,求你了,一定救救他。”男孩说道,手指揪着牛仔裤的侧面紧握成拳。他的视线又飘到患者身上,声调激动起来,有些语无伦次。“不该这样的,都是我的错,如果他没有告诉父母…天啊,我害了他…”

      “孩子,你叫什么?”趁着车子还没开始移动,医生问道。“你认识他父母?”

      “我叫威尔,他是…”男孩的呼吸带着颤音,踌躇了一瞬,“他是我男朋友。”

      麦考伊皱着眉,摘掉血迹斑斑的手套,用力地按在少年的肩膀上,轻轻晃了一下。“这辆车会开往圣安东尼奥医院的急诊部,你可以来找他。我们会尽全力治疗他的,我保证。”

      男孩咬着牙点头,从唇缝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道谢。这时救护车发动了引擎,向着马路的方向行驶而去,麦考伊及时地关上了车门并锁好保险。在金属门闭合之前,他捕捉到了少年逐渐缩小的身影,还有那双眼睛里清晰的绝望。


      急救组里有个好心的队员答应帮忙代五个小时的班次,所以麦考伊破天荒地请了一下午的假。今天早些时候他和前妻通了电话,后者在女儿的软磨硬泡下问他愿不愿意去家里看看。麦考伊当然是同意了,换来乔安娜在电话彼端兴奋的欢呼。

      他在医院的淋浴间冲了个澡,又在水池前用肥皂以外科消毒的标准把小臂和双手认真地清洗了一遍,确认身上没有任何血腥味后才穿上了新准备的衬衫。几乎麦考伊全部的衣服都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息,对此他已经放弃了遮掩。

      从医院出来后他多走了两步路,找到一家卖儿童用品的店,想给女儿挑点礼物。他看中了一双天蓝色的鞋(乔安娜不喜欢粉色),鞋跟上带着翅膀的印痕,精致又不张扬。热情的导购员向他极力推荐,并询问孩子的尺码。麦考伊顿住了,片刻后尴尬地发现自己印象中女儿的鞋码还是两年前的尺寸。

      十分钟后他从这家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装好的魔方玩具。他恍惚记得还在中东时的某一次语音通话,乔仿佛提到了学会拧魔方的事情。

      前妻的住处离他工作的急救中心并不算远得过分,麦考伊上了一辆开往该方向的巴士,下车后又沿着街区走了一阵,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的一片居民区。他看了一眼手机,按着上面所写的地址门牌挨户寻找,在一个有庭院的普通房子前停下。他突然犹豫起来,思索着是否应该直接过去敲门。

      还没等麦考伊一脚踏进庭院,房屋的大门就彭地一下被打开了。一阵小龙卷风呼啸而来,跳起来准确地砸进了他的怀里。乔安娜长大了,又蹦得用力,把相比之下人高马大的父亲给撞得一弯腰。麦考伊夸张地惨叫一声,又笑起来,用臂弯垫在女儿的腋下将她凌空抱起,并将新买的玩具放在她手中。乔语调欢快地道谢,立刻开始拆包装,不久便玩了起来。越过怀里孩子的肩膀,麦考伊发现帕梅拉站在敞开的屋门前看着他。

      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拥抱自己的家人,这让他不禁思考自己在海外的奔波是否得不偿失。前妻的工作地点时有变动,和女儿在德克萨斯也就住了一年半的时间,但目前看来也是打算安定下来。与帕梅拉的见面比麦考伊想象中的要和平很多,没有过多的解释和质问,甚至连朋友间的客套也被免去了。

      作为单身母亲的帕梅拉是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事业成功,持家也不含糊。面积适中的房屋被她打理得干净整洁,家具的摆放充实又不至拥挤。乔安娜趴在餐桌前认真地对付魔方,曾经的丈夫和妻子就在客厅沙发上落座,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帕梅拉没有询问麦考伊关于无国界医生的事情,后者也默契地闭口不谈。

      谈话过程中麦考伊四处观察了一番,大部分是作为欣赏。视线所及之处都很温馨,厨房里晾着的两套餐具,桌子上摆放的两个马克杯,沙发上一大一小两个软垫。他欣慰这些年母女二人生活安定美满,也产生了一种不切实的,身为外人的多余之感。

      “医院明年就要空出住院医的位置,我已经报了名。不能做医生也没关系,如果急救中心能长期聘用,我也能在这里附近租一间屋子住下。到时候就能向法院申请共同监护权,乔安娜也可以时不时去我那里住一晚。”麦考伊说着,朝前妻笑了笑。

      帕梅拉应和地点头,视线却飘到了别处。她一向是精英型的女人,从不在别人面前支支吾吾,但是麦考伊很清楚她犹豫的神色。除了在法院判决监护权之外,两人的离婚过程风平浪静,所以如果现在帕梅拉有所顾虑,一定是有新的问题。

      “怎么了吗?”麦考伊问。

      帕梅拉沉默了一阵,随即抬头看着他。“我们要搬回乔治亚了,”她说,“工作需要,这次能彻底定居下来。”

      麦考伊哑然,并未表达出过度的失望,即使他的心像一颗石头一样坠了下去。良久,他才带着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开口。他无意表达任何责备或反对,但心里的不甘实在太强烈,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为什么现在告诉我…你怎么能这样?”

      “我说了,工作需要。”帕梅拉正了正神色,恢复到了平时的强势,麦考伊认得这个表情,从前两人争吵的前夕她总是这副样子。“这是一次晋升,我不用思考也得接受它。你常年在海外,虽然有抚养费但也是杯水车薪。我与你一样地爱着乔安娜,如果身为母亲无法为女儿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那我就是失职。”

      为了不让乔安娜听见,她的声音很小,语调平和。孩子的父亲安静地听着,感觉心脏被一只手揪住了,压得生疼。“你做得对,我理解。”麦考伊说罢,抬起手用食指和拇指按压鼻梁和眉骨的交接处,过了一会儿,不着痕迹地轻轻叹气。“而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帕梅拉涂抹均匀的红唇轻轻抿起来,片刻后开口:“不,莱昂纳德,你只是个太过尽责的医生而已。”

      麦考伊抬起头,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这时乔安娜脚步轻快地跑了过来,向父母展示自己还原成功的魔方。坐在沙发上的两个成年人不约而同地收起严峻的神情,转而露出笑容来夸赞孩子的成果。

      乔咯咯地笑了,蹦上沙发一屁股坐在麦考伊的大腿上,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再考考我吧,爸爸,像以前一样!”

      帕梅拉用准许的眼神看了前夫一眼。

      “好吧,”麦考伊说着,装作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顺手把女儿往怀里揽了揽以防她滑下去,“那我问你,正常成年人有几块骨骼?”

      “206!”乔安娜不假思索。

      “血液由什么组成?”

      “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血浆!”

      “病毒和细菌的区别是什么?”

      “病毒在细胞里面,细菌在外面!”

      “哇,我要没题问你了...让我想想,嗯…在病床旁屏幕上能见到的那个线条图案叫什么?”

      “叫...叫...EKK!”

      麦考伊故意从鼻腔里哧了一声,忍笑似的,逗得乔安娜涨红了脸。“那就是EGG!”她连忙改口道。

      “是EKG,叫ECG也可以*。”他用手掌揉了揉女儿柔软的短发,解释道。“这么长时间了还能记住,你以后肯定比我优秀。”

      乔安娜明亮而满足地笑起来,在父亲的脸颊上用力亲了一口。像父亲一样,她有一头深棕色的头发,眼睛则是来自母亲的铁灰。而正值无忧无虑的童年,这双瞳仁几近是清澈的天蓝。麦考伊任凭女儿树袋熊一般挂在自己身上,他盯着空白的墙,涩涩地扬起嘴角。


      五个小时后太阳已经下山,麦考伊回到急救中心继续值班,而这一晚上也不怎么太平。他无法像往常一样忙里偷闲地打盹,事实上就算情况允许,在心绪纷乱的时候睡眠也成了奢侈。轮班结束后他不确定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总之走出医院后柯克见到他时眉头明显一挑。

      “又是漫长的一天?”

      “你觉得呢。”麦考伊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问句说成了陈述句。

      他们沿着一如既往的路线向住所走去,期间逆行路过了形形色色的人。道路上依然不时驶过来往车辆,人行道对面的红灯仍是对耐心的极大挑战。清晨的空气还没有蒙上白日的炽热,还带着点隔夜的露水清香,呼吸起来格外沁人心脾。

      走到汽车旅店时柯克的手机筛糠似的震动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就直接挂断了。麦考伊走在他斜后方,正好看见了转瞬即逝的来电显示。维诺娜,这是柯克母亲的名字。

      “你应该接听。”麦考伊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还是随口建议道。

      柯克正在握着扶手攀登台阶,动作相比起前段时间更加灵活起来。“我会的,但不是现在。”

      “或许你是时候回爱荷华看看了,他们都在等你。”等两人都站在二楼走廊里时,麦考伊又开口道。

      “不…我想回去,但是…”柯克欲言又止,继续向前走去。虽然只能看到对方的后背,麦考伊甚至能感到对方纠结的神色。“你不明白,莱昂。”

      这句话让麦考伊心底兀地腾起一股无名之火,他其实料到了柯克的拒绝,但没有想到他会指控自己不理解他。脑海深处的理智提醒他自己不该为此恼怒,或许是前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过消耗精力,他现在也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无国界组织的工作让他见到了太多类似的案例,因为无法面对过去而逃避未来,无一结局圆满。出于关心而冲动,这是他的致命弱点。

      医生一把按住前面人的肩膀,用力把他转过来。柯克显然是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动作,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这才站稳脚步疑惑地看着对方。

      “看在上帝的份上,”麦考伊尽力压着音量,但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空气中散出很远,“你还有家,你还有机会!你的母亲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

      柯克愣住了,还没等麦考伊后悔,他就抬起手,轻轻地挡下了医生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摇了摇头。“如果说我在逃避,那两年来你又在做些什么呢?”

      麦考伊至今不确定这句话里隐含着怎样的情感,无论是责备,悲哀,还是和自己如出一辙的愤怒。但是他真切地看到柯克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比忧郁更加深沉,比痛苦更加汹涌。在此洪流之中蕴藏的心绪,任何人穷其一生可能都无法理解。

      沉默之中,麦考伊与柯克擦肩而过,径直走入自己的房间,把门在身后合上。屋子窗帘紧闭,一片昏暗中他背靠着门板,久久没有动作。走廊里传来属于拄手杖之人特有的脚步声,徘徊了一阵,在他身后站定。麦考伊屏住呼吸,闭上眼睛,暗地里希望柯克能敲响两人之间这扇门。然而大约一分钟后脚步又响了起来,渐行渐远,在隔壁的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tbc-



注释:

*EKG (ECG): electrocardiogram, 心电图。用仪器记录人心跳的频率和电信号波形,常用于床侧生命指数监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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